追星

 

 

先是鄒氏。

原本依偎在曹操肩上的身子一軟,背後濺出的血花染紅了華裳,一臉不可置信、驚恐的眼神牢牢盯住曹操。

越過倒下的鄒氏背後,曹操看到了一刀砍醒沈醉在溫柔鄉的自己的曹昂。

「父親,快走!」外面的喧嘩和火光說明瞭現在處境的危險。曹昂急吼要曹操快退。

房門砰然一聲被撞開,典韋帶來一小隊精兵,大斧一揮,退開源源湧上的士兵。

揮舞的大斧不曾停過,曹昂的刀也一樣,遊走在曹操背面斷後。曹操順手搶過一把刀,也加入開出退路的行列。

典韋精兵的後鋒弓手射出疾箭,瞬時張繡兵攻勢一止,曹操等人趁機退出府外。

府外,等著的是更多兵馬層層包圍,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宛城夜半的天空。

典韋看士兵殺之不完、退之不盡,定住腳步。「大公子,曹操大人就拜託你了。這邊留給我斷後。」

曹昂看了典韋一眼,典韋給了一個充滿自信豪氣的笑。錯身的瞬間,兩人相互擊掌,交換了惺惺相惜之氣。彼此都知道,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。

「子脩,這邊。」曹安民遠遠由對街騎馬而來,也帶來了曹操和曹昂的坐騎。

典韋看曹操乘上馬背之後,回頭面對張繡兵。一跺腳,沈聲大喝:「惡來典韋在此,看你張繡有何能耐!」

遠處,一火箭朝天劃破夜空,從暗處湧出大隊箭兵。

「噗!噗!」數聲輕響,典韋龐大的身軀變成箭靶,但不見典韋倒下。「吼喔喔!!」用盡全身力量,砍死一個張繡兵是一個。

馬上的曹操聽到憤吼回頭,只看到大斧在如浪般湧上的箭雨和士兵中間奮舞。

「哈哈哈哈哈!」最後的宏亮笑聲開始轉弱。

曹昂沒給曹操太多時間回頭,一鞭往曹操的大宛馬上一抽。典韋獨力能撐多久曹昂心知肚明,眼下不是感傷別離的時候了。

快至城牆邊時,長牆上黑壓壓站滿了守城的張繡兵。曹昂丟過一個大圓木盾給曹操,舉臂檔住由天而降的箭雨。

擋避不及的部分曹操軍紛紛中箭摔倒,馬術較差的曹安民馬腳踩到士兵一絆,被亂箭射死。

猝不及防的變故,曹昂連向這位同宗堂兄弟惜別的機會都沒有,些微淚水模糊了眼。惡來叔叔和安民的犧牲,更加深自己非保住父親平安脫離不可的決心。

衝出城門的瞬間,另一波箭雨落下。曹操跨下馬匹屁股吃了一箭,大宛馬受驚嚇往前速奔一陣,終是不忍箭傷,速度開始變慢。

曹操和曹昂身邊只剩下十餘名士兵護衛。賈詡算計好曹操撤退路線,一波又一波的攻擊不停。緊急情況下,曹操等人也無暇想其他方式撤離,只能仰仗馬匹儘速狂奔。

現下自己的馬匹速度越來越慢,看是撐不住了。曹操手平伸,將刀遞給曹昂。「吾任你曹昂即時起為曹軍總大將,君要好生領導,不負眾望。」

「父親您在說什麼,現下並不是時候。」像是明白了父親的企圖,曹昂的眼中透露出驚恐。曹操的時代才正要開始,先不論自己的能力遠不及於父親,現在的漢帝國還需要曹操這般魅力的人物。曹操的退場絕不是現在。

「曹昂快接令。」

曹昂在曹操眼裡看到堅決,不妥協的話看來父親是不打算再動了。一咬牙,接過那把象徵權位轉移的普通僕刀。

曹昂手再次一伸,不知從哪來的氣力將曹操整個人拉過自己的馬背上。

「愚蠢,就算是大宛馬,載兩個人速度也是會減慢的。」

「所以……」曹昂將疆繩交給曹操,足一蹬,翻身下馬。

「你!」曹操猛拉疆繩,急急煞住速度。

雖然有些狼狽,曹昂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塵,舉起曹操方才交與他的刀,對父親燦出像孩童惡戲得逞般的笑容。「吾曹昂以曹軍總大將的身份,命曹操速平安回曹營,不得有誤。」

說罷,揮鞭橫拍馬屁股,大宛寶馬開始拔足狂奔。

還沒消化完生平第一句接受得如此讓自己不甘不願的命令,這次,被什麼模糊了雙眼的換成曹操。

曹操沒有回頭,也不忍回頭。後方,傳來曹昂用聽起來很愉快的聲音大吼:「吾令曹操平安回到曹營,不得有誤。」

 

是年,漢獻帝建安二年。於宛城,曹操長子曹昂、姪子曹安民、大將典韋,星殞。

 

 

宛城之變當時,夏侯惇正領著青州兵下鄉。聽到消息之後,遂馬上回奔宛城。

到宛城時,已是曹昂身亡數日後,曹操也早已被由舞陰送回許昌。

清水河邊隆冬風正凜,數日前血戰遺跡已經被大雪掩埋。青州兵大隊展開,浩大的陣容和宛城對恃著。

領頭的夏侯惇注視著宛城緊閉的城門,城門上懸掛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。

那是……!?

一把怒火油然升起,眥目振臂舉刀,怒吼一聲,士兵如同出匣洪水,跟在夏侯惇身後吶喊湧出。

快接近城牆時,前鋒部隊舉起厚木盾形成一堵向天的牆。巨木在厚盾的掩護下猛力往城門撞擊。

第二戰線的弓兵隊則猛攻城牆上的張繡守軍。雖說由下往上射勁道半減,但夏侯惇的部隊數量遠遠超過張繡。最少,分散了部分向城下攻城部隊力攻的兵力。

片刻,「轟然」一聲,巨木撞開城門,夏侯惇策馬領頭衝入宛城。通過城門時,高懸門上的頭顱無言垂目看著曹操軍衝入。

當夏侯惇和精兵騎馬隊衝到張繡府城時,早已不見張繡和賈詡蹤影。

仗著數萬兵力,夏侯惇馬上掌握了整個宛城。

夏侯惇腳步沈重地登上城牆,割斷繩索,拉起曹昂、曹安民、典韋三人的頭顱。冬霜寒,紫白的表情就這樣被冰凍起來。看著戰友和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,悲涼溢滿胸懷。

一聲狂嘯由城牆上遠遠送出去,捲入風雪中。

 

曹昂身亡後,曹府籠罩在凝重氣氛下。

由大夫人丁氏開始,整個內院將曹操隔絕在外。不只是大公子的死亡,妻妾們全體一致對曹操無言的抗議,讓曹府滿是緊繃無法透氣的緊張。

終究,是要有一方先妥協。

宛城回來之後數日間,曹操腦裡滿滿都是曹昂生平唯一一句下達給自己的命令。

該是向代替生母扶養曹昂長大的丁氏說些什麼。曹操來到正室的宅院,迎接他的依舊是緊閉的門戶。

「到現在,你還來我這邊作什麼?」一貫冰冷的語氣更是有種了然透徹的無感情。

丁氏,年少時父親為自己安排可謂「門當戶對」的妻子。終是名門出身的官家小姐,對於自己這個宦官之後存有一份輕蔑。記憶中,每當要觸碰她時,臉上總是不掩的嫌惡,所謂夫妻間該有的床笫生活根本不存在。對於婚姻期待破滅的自己,開始在溫柔鄉尋香,丁氏也樂得在高樓重閣上孤芳自賞。

意外地,將生母早亡的曹昂交給她時,丁氏倒是馬上就接受了。從此丁氏的生活重心成了養育曹昂。曹昂與其說像自己,不如說是像兩位母親。安得其所的溫和天性,加上進退應對得體的舉止,在丁氏刻意栽培下,文武都有不下於人的表現。

今日,越是想念起曹昂種種的好。

「來交代我該交代的事。」

「還有什麼好交代的。」

「身為父親……」

門豁然一聲打開,打斷曹操的話。

「『身為父親』,你還知道自己是個父親。」丁氏一向平靜無波的臉上猙獰了怒容。「平時你愛和什麼女人在一起我管不著,但今日因為你的風流帳害死吾兒,『父親』兩字你還有臉說出口?你…」

丁氏揚起手,眼見一巴掌就要揮下。

曹操咬緊牙準備承受。或許,有人開口責怪,他可以減輕一些自己的罪惡,為這幾日的鬱悶找個宣洩的出口。

巴掌在半空中硬生生收住。

背轉過身子,丁氏重新關上了房門。「你走吧,我不想見到你。」聽到向來冷情孤傲的丁氏語氣中有哽咽,曹操胸口一股氣也哽在心頭。層層重壓,直到喘不過氣。

「送丁夫人回娘家。」無力地下達這個命令,曹操和元配丁氏自此到死陽關獨木。

 

回許昌後,安頓好士兵,夏侯惇立刻往丞相府去。

丁氏和曹操妻妾們的事情他都聽說了,由許褚稍來的資訊看,曹操應該是過得不好。

推開曹操書房的門,白晃晃的日光照在曹操慘不忍睹的臉上。像是悲傷想尋求慰藉的表情一閃而過,抬頭看了眼夏侯惇的曹操恢復了眼神無生氣。

「曹操大人,末將回來了。」按禮數,夏侯惇恭恭敬敬行了個禮,但曹操理都不理他。夏侯惇摸摸鼻子,知曉曹操又發作,也不離去,一同待在書房裡。

撲鼻的酒臭味和散亂一地的東西,靠門邊放著送來的膳食幾乎原封不動,空的只有東倒西歪的酒壺。

一張又一張的紙帛,曹操不停地寫寫畫畫。夏侯惇隨手拾了幾張看,有詩、有文、有兵法、有陣圖、有政令、也有畫。

少頃,婢女又送了新的膳食過來。夏侯惇攔住婢女門外問話。

「曹大人這樣幾天了?」

「從送大夫人回娘家時開始,整天不太說話只是寫東西,也不讓我們進門收拾,也沒離開書房,膳食也沒動多少,但每天拿了許多酒喝。」

「只喝酒不吃飯?」

「酒裡照卞夫人的指示摻了水的,曹大人只顧喝也沒說什麼。」

原來曹操的妻妾裡還是有人關心著他的,不意外地是卞氏在打點。

曹操只粗略喝了幾口肉粥,抓起酒瓶狠狠灌了幾口。

數日放蕩,曹操滿身狼狽。頭髮隨意紮起,臉上鬍髭亂七八糟長滿下巴。沒出門也沒好好進食,臉色顯得蒼白。衣袍上有墨痕、有翻倒的酒汙。看曹操的臉色,想是也沒好好睡吧。

書房暗沈的氣氛讓夏侯惇也悶了一股氣在胸口,但他什麼都不能說。不管孟德要怎麼做、怎麼想,暗自立誓將自己的命交給孟德的自己,不管喜怒哀樂,都只能往肚裡吞。

悶了一整天都沒開口說話,夏侯惇再也受不了,不和曹操搶那摻了水的淡酒,出門去自己打了斤酒回來。

酒封揭開,濃鬱的酒香飄散開來。仰起酒壺就嘴要喝時,酒壺一把被曹操搶過。

「別喝那麼兇,會醉的。」

完全不在意夏侯惇的勸,陳年花雕三兩口喝光。

「還要。」

「沒了。再喝傷身。」

曹操揪住夏侯惇的衣襟,惡狠狠命令他,「我說還要,你就去拿,少廢話。」

適才一口氣灌下一斤烈酒,加上大吼,酒精作用下,從胃裡一陣翻騰,吐了自己和夏侯惇一身湯湯水水。

「真是夠了。」看到完全失去理智的曹操將自己弄得更難堪狼狽,夏侯惇憋了許久的氣一下子爆發,手刀往曹操後頸一砍,另一手接住軟倒掛在自己身上的曹操。

 

感覺有個東西輕輕刮著自己的下巴,忍不住動了下。「別亂動。」還搞不清狀況時,刺痛馬上讓神智完全清醒。

「叫你別亂動。」放下剃刀,夏侯惇用布幫曹操把微微滲出的血擦去。

「這是哪?」

「你家澡間。別亂動。」夏侯惇空出一手扶住曹操下巴,阻止他企圖四處觀望的頭,另一手拿著剃刀繼續幫曹操刮鬍子。細細地、慢慢地,一方面怕又傷到曹操,一方面則努力地企圖將曹操的鬍子修到如以前那般。

額角一陣刺疼,酒精的作用還沒完全散去,頭仍是有些暈。昏沈的頭不能自由轉動,曹操只能低眼看著幾乎貼在自己眼前的夏侯惇。

從曹操的角度,不能很完全看清楚夏侯惇的臉,再往下瞄,夏侯惇的上半身是赤裸的?摸了摸,也才發現自己不過著了件單衣。

想了一下,才依稀記起昏迷前吐了自己和夏侯惇一身。「真是難看阿。」曹操自嘲著。

「唔,什麼難看?」

「曹阿瞞。」

「呵。」皮面上輕笑了下,夏侯惇做完了最後修整的動作,端起曹操的下巴左看右看?還過得去吧,這種婆婆媽媽的細工向來不適合自己。

「好,接下來…」幫曹操除去單衣,一盆溫熱的洗澡水兜頭淋下。夏侯惇拿過一塊布巾沾濕,由肩膀開始,甚至到指端、胸、背,慢慢擦洗著曹操的身子。

左肩上,宛城之變時所受的箭傷已經開始結痂。細看傷口時,正在擦背的夏侯惇停頓了一下,低頭,吻了吻那道傷疤。

肩上傷口癒合時的麻癢感被夏侯惇挑起,再次提醒曹操宛城的事情。鎮日麻醉自己,終是有非清醒不可的時候。

曹操忍不住往前縮起了身子,低垂的頭幾乎埋進膝蓋裡,深吸口氣,遲遲吐不出來。

背貼上一副溫暖的胸膛,曹操被緊緊擁抱住。他的脆弱,只有夏侯惇看得見。

 

同年,建安二年十一月,曹操親自率軍南征,佔有宛縣,設壇祭祀典韋等三人。

建安四年冬十一月,曹操與袁紹關渡之戰正酣,張繡來降。

議事堂上,部將們站兩旁,曹操高坐大位,一手支著下巴,斜睨著跪在前面的張繡及其部眾和賈詡。

曹操側頭,看了一眼夏侯惇。「對於殺我兒和愛將的人,元讓,你說該殺還是該留?」

「若問末將,自是恨不得現下就拿他們的頭祭墳。」

張繡額角一滴冷汗流下。遇上反復無常的曹操,下一步是殺是留誰也不知道。

不理會張繡,曹操直接對上賈詡。「賈詡,你用得好計謀阿,逼得我狼狽脫逃。現下反過來勸張繡歸降於我,不怕我報復嗎?」

相較於張繡的惶恐,賈詡倒是從容不迫了。「窮兵末路,擇良木而棲本就是自然的道理。更何況曹公現下與袁紹力抗,用人正急。既然大人讚了我一聲好,賈某更是相信大人的慧眼。」

「好一張能言善道的嘴。」

倏乎,曹操抽出腰間長劍,直取張繡鼻尖,森冷利芒在張繡頰上畫出一道血痕。這下連賈詡都不禁淌出一身冷汗,更不用說已經軟攤在地的張繡。

收劍,曹操冷笑一聲。「張繡拜揚武將軍,賈詡為執金吾,封都亭侯。」蹲下身,雙眼直視著賈詡。「且看官渡之戰你的表現。」

對上鷹般審視人的眼神,直盯心底,彷彿自己心裡盤算些什麼都無所遁形。賈詡慌忙低下頭領令。

 

從宛城裡,一步一步走過當年逃亡的路線,最後曹操登上了城牆。

大雪飄飛,眼前一片白茫。曹昂的最後一句話猶在耳。

背後有腳步聲接近,不回頭也猜得到是誰。

「當時他們就是被懸在這邊嗎?」

「是。你後悔沒殺他們了嗎?」

「你說呢?」

習慣性搔搔眼帶,曹昂死後兩年間發生了許多事,夏侯惇連左眼都失掉了。但每當和曹操單獨說話時,總習慣去摸摸眼帶。「依你的作風,能得到人才就沒有後悔吧。」

曹操背轉過身,給夏侯惇一個笑。「既然無法作個好父親,起碼我要遵守子脩的『命令』,他要我好好活著。既然活著,就有我曹操該走的路。」

知曉曹操完全明白曹昂的用心,夏侯惇放寬了心,往前幾步和曹操並肩站在城牆頭,不經意問:「那你下一步是什麼?」

「烏巢,袁紹的咽喉。」

夏侯惇輕笑,要全力對付兒時玩伴了嗎。「末將自當效力。」

「會是一場硬戰,仰仗諸位了。」說罷,曹操一甩披風,迴身走下城牆。

夏侯惇多看了一眼宛城城郊,也迴身循著曹操去路而行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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